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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章三试

*回忆*

“阿牛阿牛，倒杯茶来。”

“阿牛阿牛，快给你盖世无双的爹爹按按肩。”

“阿牛阿牛，你娘把那瓶‘桂花酿’藏到哪儿去了？”

“阿牛阿牛……”

男子翻身跳起，对着榕树下闭目养神的小人儿怒道：“丫头，你当你英明神武的爹不存在啊！”

“嗯？”小人儿小手揉了揉眼，“爹爹有叫我么？”

“你，你，你——”

“方才爹爹明明叫的是阿牛么。”小人儿微翘的眼眨啊眨，很无辜。

“乖女啊~”男子柔和了语调，颇为可惜道，“阿牛就是你，你就是阿牛。当年要不是你娘到处乱跑，你应该生在牛首山，哪里会叫这个俗里俗气的名字。”

眼角抽了抽，小人儿面无表情地看向远处。

“没错！当年排在取名簿上的第一候选就是余牛首！阿牛，阿牛，当年是爹不好，没看好你娘，一个不小心让她跑到了秭归县。浪费了一个好名字啊，阿牛，是爹对不起你……”她爹长身一抖一抖。

没看见，没看见，她闭上眼继续睡。

哎，不怪她年纪小小却举止老成，只因这样事太常发生，她早已见怪不怪，就算哪一天发现武林大会比的是女红针线她也不会惊讶。

“乖女也很遗憾吧，不如以后趁你娘不在的时候爹改口叫你阿牛？”

“阿牛阿牛。”某人叫的很欢，生怕小人儿听不见。忽地他弯下身子，语调谄媚道，“阿牛，那瓶‘桂花酿’？”

“余大疯！”震天一声“狮吼”，杀气由远而近，“三天不收拾就皮痒是不是？”

“夫……夫人……”

“你刚才叫阿归什么？嗯？”

“没啊，呵……呵……”老爹干笑。

“牛首山，秭归县，肚子里那点墨水还学文人喝什么清酒！”

“那‘桂花酿’……”某人不死心。

“早下肚了！”女声豪气冲天。

“什么！好啊好啊，还不准我喝！你个偷酒的……”

最后三个字男子虽没敢说出口，可她眯着眼分明看到他的嘴皮在动。

……

“母老虎，我娘叫母老虎。”

闻言，小道士们纷纷嗤笑。

“咳咳。”王叔仁清了清嗓子，看着蓬头垢面的小乞丐再问，“你爹叫余大疯，你娘叫母老虎，那你叫什么？”

小乞丐抬起头，微翘的眼眸清澈见底。

“余秭归，我叫余秭归。”

“好，从今日起余秭归便是我王叔仁的座下弟子，排行十二。”

……

“师弟师弟。”

“十一师兄。”

“师弟师弟。”

“什么事？”

“师弟师弟。”

“……”

半个时辰过去，她洗净身子，穿好道袍，推门出去。

“师弟师弟。”“鹦鹉”还在。

撩过发带，她边走边绑。

“师弟师弟，我终于有师弟了呢。”圆脸小十一兴奋地跟在她身后。

“哇，师弟师弟，你比山下的小红还漂亮。”

“师弟师弟，你长得比我还高呢。”

“师弟师弟，虽然你比我大两岁，可你还是我的师弟哦。”

穿过破旧的走廊，她拿起笤帚开始清扫练功场。

“师弟师弟，做师哥的怎么能让师弟一个人打扫呢，一起吧。”

“师弟师弟，你姓余，和那个大英雄同姓呢。”

小手一滞，扫地声渐轻。

“大英雄？”她问。

“师弟，你同我说话了呢！”十一兴奋地热泪盈眶。

“那个大英雄也姓余么？”她问得随意，手指却深深扣紧。

“嗯嗯，这次师傅带我们下山就是为了看那个大英雄哦。”

“那怎么又回来了？”

“哎，才走到一半就听说那个大英雄死了。”

“真的……死了？”路上虽听人说起，可她始终不相信。

“肯定是死了。”十一重重点头，生怕师弟怀疑，“同路回来的徐大侠当时就在虎跳崖，四大门派、百来个掌门、上千江湖人，亲眼看到大英雄和大魔头同归于尽的。”

“四大门派、百来个掌门、上千江湖人么。”她轻轻地扫着地，喃喃着。

“那个大英雄还有个魔教老婆呢。”

“哦？”她淡淡应着。

“听说那个魔女长得像观音，眉心一点红痣，温柔美丽的不得了。可惜也死了，要不然我们就可以看到观音长什么样了。”

冬阳浅浅流照，如一杯薄酒，熏热了记忆。充耳不闻十一的聒噪，她细细想着，想得那么仔细，像要穷尽全身的力气。

不是的，不是爹，她的爹是个见势不好就逃跑的识时务者。也不是娘，她的娘一点也不温柔，是个力大无穷的母老虎。

不是的，一定不是，因为她记得娘离家前的话语……

“乖女，你姨娘病了，娘要去看看她。”

姨娘？原来她还有个姨娘啊。

“你要乖乖在家，过几天娘就回来。”

不要，不要，过几天阿归就长大了，到时候娘认不得阿归怎么办？

“傻孩子，就算十年不见娘照样能一眼认出你。”

真的么？

“那当然，因为阿归是娘的乖女，娘是用心在看你啊。”

嗯！

当时她重重点头，却不知是离别时候，更不知会有这样一个十年之后。

余秭归微微掀眼，只见暗色的帷幔挡住了烛光，隐隐几个人影近在床边。

“这位姑娘……”美丽的妇人目带关切地看向她。

明明说一眼就能认出，如今却这般生分。在这位眼里，她只是一位姑娘，一位不知名的姑娘。

思及此，余秭归难以抑制地轻颤。

“秭归负着在下走了几天，已是累极。”语声轻缓，如清风一般。此时，这声音的主人正坐在床缘上，一只手伸进被子里，牢牢地扣住她的手腕。

上官意，上官子愚。

“秭归？阿归？”妇人喃喃着，每一咬字都让余秭归心跳加快暗暗期盼，“听起来和我们家阿徽的名字可真像。”妇人道。

阿徽么？原来刚才这人叫的不是阿归啊。失意涌上余秭归的心田，甜腥在她的喉头蔓延。

“方才听公子提起姑娘姓余，不知是哪个字？”妇人问。

“这个恐怕要问她自己了。”上官意轻掀帷幔，目光清浅地看向她，“你说呢，秭归。”

上官意的俊目映着微暖的烛光，他伸进被子的手紧紧扣住余秭归的手腕，让她忘了颤抖，也忘了去看旁人。

余秭归躁动的心慢慢沉静了下来，她哑声道：“自然是到往之‘于’。”

“于子归，于子归。”妇人轻声回味着这个名字，听得余秭归又不由期盼。

半晌，妇人赞道：“为姑娘取名的人真是雅士。”

余秭归心跳一沉，道：“雅士？”

“‘桃之夭夭，灼灼其华，之子于归，宜其室家’，姑娘的名字应是取义于此吧。”

妇人笑意浅浅，眉心一点观音痣殷红动人。

看这容貌分明是她的娘亲，却又和记忆中的倩影无法重叠，余秭归暗自神伤。原来如此，是她心浮气躁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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掩盖住心头失望，余秭归微微一哂，道：“夫人好聪敏，今日之事多谢夫人。”说完她手腕轻转，脱离了上官意被中的抓握，眼波浅回如雨后空山般清明。

她真心道谢：“也多谢子愚。”

……

风云百里碧，晚照长留君。

早听说江南道的长留山绵延百里，绿遍千原，如今看来果然是名不虚传。

余秭归依着车窗，回望蜿蜒绵远的山路。

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，这五日她落崖获救、巧遇故人，此番遭遇恰是应了这句话，可这种幸运她偏偏是不信的。

“姐姐姐姐。”

正在叫她的是阿徽，湛蓝的瞳眸，偏黄的卷发，一看便知是胡汉混血。自她醒后，这孩子便成了她的尾巴，那般讨好的叫着，让她不禁怀疑是十一师兄附体。

“姐姐姐姐，陪我玩儿吧。”阿徽蓝瞳一眨一眨，像能挤出水来。

“好啊，玩什么？”余秭归似来了兴致。

“玩‘打马儿’吧。”阿徽道，她绕过正在午睡的娘亲从箱子里取出棋盒。小姑娘一边摆着棋子，一边随口问道：“姐姐玩得好么？”

“我总输的。”余秭归不好意思地笑笑。

“怎么会？听说中原姑娘打小就会玩这个呢。”阿徽说着，笑笑打量着余秭归，见她没有接话的意思，又眨眼道：“我姐姐玩得就很好。”

“哦。”余秭归敷衍地应了声，皱眉看向棋盘，犹豫了半天方才落子，“该你了。”她抬眼看向对面。

车马徐行，树影斑驳，小小女孩坐在明暗交界处，一双蓝瞳又似清水又似深渊，让人一眼瞧不透。

“姐姐这一步想了好久。”阿徽忽而嗔道，哪还有半点老成。

“对不住，对不住，我尽量快点就是。哎哎，你这就下了？跳青马儿……”余秭归拈着棋子，低头想着。“走官道？不行不行……跃高山？说不定会失足，啧……”余秭归自顾自喃喃，但不用抬眼她也知道阿徽正细细打量着她。

“姐姐姐姐。”阿徽声音甜甜的。

“嗯。”余秭归随口应着，拿着棋子自言自语，“下平川吧，嗯只有平川妥当。”

“我们赌棋吧。”

“嗯。”须臾，“什么？”余秭归猛抬头。

“姐姐已经答应我了哦。”阿徽气定神闲地再落一子，正中她棋局中的咽喉，“这盘我们赌棋，输的人就要告诉对方一个秘密。”

余秭归摇摇头，道：“秘密？可秘密说出来就不是秘密了。”

“姐姐放心，阿徽定守口如瓶。”

“小丫头挺自信啊，好，今天我就豁出去了！”余秭归卷起衣袖，气势十足地落下一子。

即便气势再足，她还是输了。不仅输了，还是完败。

“怎么会……怎么会……”余秭归抱着脑袋，很不甘心地看着棋盘。

“愿赌服输，姐姐的秘密是？”阿徽笑眯眯，勾头靠向她。

正了正身，余秭归看向窗外。

“姐姐？”阿徽催促道。

余秭归一脸严肃，嘴巴张了又合。

阿徽小脸一皱，道：“姐姐想赖皮？”

余秭归长舒一口气像是下定决心，她垂首轻道：“其实……”

阿徽的小手紧紧攫住她的衣袖，将她的身子拉近了些。

半晌，余秭归好容易憋出一句话。“其实我不叫余秭归。”

蓝瞳紧紧盯着她，阿徽压抑着兴奋，问：“那叫什么？”

“余……”

“什么？”阿徽倾身靠近，耳朵几乎贴到她的唇上，这才听清。

“余牛首。”

不可置信一般，阿徽僵住。好一会儿，她才来了一句：“咳咳，姐姐的本名还真……特别。”

闻言，余秭归肩膀一抖一抖，痛不欲生地抱头趴下。

“姐姐别难过，于子归不是好听很多么。”阿徽安慰道。

“呜呜呜，说什么也没用，这是我挥之不去的童年阴影。”

“是阿徽不对，戳到了姐姐的痛处。这样，我也说个秘密，权当给姐姐的补偿。”

“秘密？”余秭归倏地爬起身，擦了擦眼角的泪痕，“什么秘密？”

“其实阿徽有个姐姐。”

“你耍我。”余秭归嘴一瘪，继续哭去。

“真的是秘密，阿徽没骗你。”

“我受伤了，自尊心严重受伤。”余秭归抱头不听。

“真的真的，我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姐姐。”怕她不信，阿徽连珠炮似的说道，“十年前我爹来中原走商，意外遇见了我娘。当时我娘受了重伤，养了好久才醒，醒过来后却失忆了。”

“失忆？”余秭归止住哭，哽咽道。

“嗯，什么都忘了，却唯独记着有一个女儿。”

眼底泪光犹在，余秭归抬起头。

“因为太想念，娘便给我取了和姐姐一样的小名。阿徽，阿徽。”小姑娘兀自叹着，“在娘心中，我怕是永远不及姐姐。”

“还真是一个不能言传的秘密呢。”余秭归轻喟。

马车颠簸，榻上阿徽的娘亲一直睡不安稳。车厢每一起伏，阿徽娘亲的眉心便微微拢起，如画着同心圆的涟漪，皱褶了一方宁静，以及她的心。

余秭归静静地看着她，手指轻抚着膝上女娃的一头绒发，她思绪如潮。

是十年一梦终将圆？还是恶风又起碎浮萍？当年的自己可曾像阿徽一样暗自饮泣？

记不得了，也不想记。

余秭归的目光一寸一寸淌过榻上美人的容颜，平静却又不平静。

若说昨夜她是一时冲动失了方寸，那今日她可是看得仔仔细细。阿徽的娘亲并没易容，失忆的时间经历又恰能与她爹娘遇难的年份对上。

如今她能不能……还能不能相信？

端着这颗心，余秭归惴惴不安却又满怀希望地想着，想到她胸口隐隐泛痛，嘴角却微微上扬。

“阿……”塌上阿徽的娘亲本是含混不清的呓语，在余秭归听来却如此清晰。

这人梦里想的，嘴里念的，不论哪一个都是她，都是她么？都是她余秭归吧。

心口充溢着久违的暖意，余秭归小心翼翼地抱起女娃，将人放在榻上。

余秭归一瞬不瞬地凝着眉心一点红痣的美妇人，却不敢靠近，生怕这梦一碰就碎了。

阿归，阿徽。

阿徽，阿归。

心心念念，念念年年，旧梦真可一圆？

正想着，车厢猛地一颤，榻上母女二人被震得身动，睡在外侧的阿徽惊叫一声滚落在地。

余秭归却一动未动，不是她不及救而是不愿救。只因那一刻余秭归分明看到，惊醒的美人下意识护住了她眉心的红痣，生怕弄掉了什么似的。

落地的阿徽终于梦醒，嚎啕大哭起来：“娘！”

“阿徽，阿徽。”这时候才想起来自己是个娘亲吗，这心疼的表情可真真切。

余秭归静静地看着，直到眼底冷凝，冰封了最后一丝真情，她才将一大一小扶起。

“怎么样？跌得重么？”余秭归问的关切。

阿徽扑在母亲怀里嘤嘤哭泣道：“好痛！好痛！”

这时车轮停下，布帘撩起。魁梧的藩商挤了进来，一脸紧张地看着妻女，嘴里叽叽咕咕尽是胡语。

余秭归听不懂，也不想听。她意兴懒懒地跳下车，只见上官意拄着拐杖靠在车上，含笑看来，似等着她主动靠近。

也罢也罢，识时务者为俊杰。

余秭归蜗牛挪步，近了方拱了拱手：“今日子愚可好？”

“秭归好我便好了。”

他说得露骨，她也不当真。

脸未红，心未跳，余秭归看着车里母慈女孝老爹涂药的三口之家，轻道：“有趣么？”

上官意看也不看，道：“无聊。”

“不如加点作料？”余秭归轻笑。

上官意回眸望着她，看得她有些发毛。

余秭归赶紧道：“子愚不觉得曼夫人很眼熟么？”

霎时，上官意俊眸生动起来，如风过春山，惊起千里新碧。

“真是一模一样。”他道。

相视一笑，一切尽在不言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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